(新华社/图)
前阵子身体不舒服,跑到医院看病,在一旁候号时,忽听到“罗树增、罗树增”叫号,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,叫的是我。看着满头银发的老中医,心想十几年没人叫对我的姓名了,不意在此场合下竟能听到,省城的医生不得了。
本人罗氏,名杵增,字约之。说“罗氏”而非“姓罗”,是因为古时社会组织起源于女系,在文字上,女生二字合起来便是“姓”,因此作为“姓”的字多有女字旁,比如“姬”、“姜”等,而氏则是起源于男系,如“罗”、“鲁”等。
至于“杵增”的“杵”,我们都很熟悉,即“铁杵磨成针”的“杵”字。这个字原不算生僻,奈何放在名字里还是很少见,是以每次向新朋友作自我介绍时,都得拿出老奶奶教育小李白“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”的故事,对方才恍然大悟,“哦,杵针,好奇怪的名字”。真是尴尬,广东人说普通话,“针”、“增”很容易就混了,又得解释老半天(因为许多广东人不太有意识地去辨读翘舌音、前后鼻音)。
不过,所有的解释也仅限于此。若要问“杵”为什么要读“树”,则说来话长。我家乡在粤西一个边城小镇里的乡下,叫博教,一共十几条村都是罗氏,大家同一个宗族,属于豫章郡望。祖先在宋末时从福建过粤西当官,便举家迁了过来。千百年间开枝散叶,至今族中各村的风俗习惯已略有差异,但后辈起名字,大致仍按照“金木水火土”的顺序,取此五字作为中间一字的偏旁,比如“钧”、“树”、“泽”、“炳”、“增”等。很多时候,同龄人之间一看名字,谈笑间称呼就得改了,叫叔的有之,叫姥爷的也毫不夸张。
我的“杵”字属于木字旁,但它其实借了“树”字的音义,仅保留“杵”这个字形而已。因此“杵”字辈的,说白了就是“树”字辈。此外有一个特定时间段,大致是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之间,在此之前的,“树”字辈大多写为“杵”,进入1990年代后,则写回了本字“树”。比如说,我本人80后,舍弟90后,我们的姓名中间一字,则我为“杵”而他为“树”,回到家乡都是一个音,也没人觉得奇怪。至于“杵”字怎么又换回了“树”字,则是另外一个谜了。
若说到本人姓名中最后一个“增”字,就简单多了。听父亲说,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“缺土缺火”,“增”字刚好就补这些,希望这小子一辈子平平安安,逢凶化吉。
后来大学毕业,请同系学长邹师兄给我起字,兄长说,柳诒徵先生常提醒学生读书要守约。杂乱无章漫无目的地读书,其实是在虚耗自己的生命。唯守约而能笃实,恰逢我名中有个“增”字,刚好反其义而用之,起个警醒作用,例如“杨过,字改之”便是此例,因此字我“约之”。
长辈对人的期许,总是深挚而绵远。我这样的名字,说不上特别,然而每次自己被人叫到或看到、想到,偶尔心中都一震,不由得想,我对得起这样的名字了吗?因此亦不由自主去省察己身,战战兢兢,勉黽不已。
说来也巧。那天我走出医院时,斜对面正是朱执信先生墓道。人生冥冥中确实奇妙,想起前几年金灿先生跟我说的一个趣事:清代诗人赵执信从家乡到了京城,人家叫他“赵执shēn”,赵感动得热泪盈眶,直呼“还是京城的人有文化”。
因为“执信”出自《周礼》:“以玉作六瑞,以等邦国。王执镇圭、公执桓圭、侯执信圭、伯执躬圭、子执谷璧、男执蒲璧”,这里的“信”通“伸”。周朝时以不同形状的玉符来表示爵位等次,信圭刻的是伸状人形,而躬圭则为屈身状人形。因此赵执信的“信”只能读shēn。可以佐证的是,他的字恰恰是“伸符”。而朱执信先生的姓名,亦应读为“朱执shēn”,因为朱先生别名“大符”,与赵执信名字的缘由是一样的。
不过我这个“杵”字究竟是怎样借用成“树”字的,就搞不清了。曾经非常好奇,翻遍了能找到的字典,都找不到出处,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样的用法。
自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至今,已经十几年过去,但第一时间能叫对我名字的,只有两位先生。一位即上文所言的老中医。另一位是我读初一时的班主任,教生物的老师。第一次课点名,眼见他毫不犹疑地念出“罗shù增”,那一刻内心感动莫名,简直要热泪盈眶了。盖因其他人多是看很久然后读“chǔ”或读“wǔ”,更有甚者,竟然读成了“gàn”,直令人哭笑不得。
随着年纪渐长,阅事愈多,偶然被问起此事,也会想,莫非是汉字简化时出的问题?那个时期很多字简化之后简直面目全非,比如“停”变成了“仃”,而“餐”也缩水成“歺”了,至今大街小巷上,不时仍能看到。
当然,这只是我的猜测。追问族中老人时,也说不准怎么回事。不过我想,世间的事大多也是如此,一样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了常态,它为何如此的最初缘由,反倒模糊了,再加上没人记录,或有心掩盖的话,逐渐就被时间抹个一干二净,仿佛从没出现过。
(作者为广州国学教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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