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，云南有个读书人于伯玉，进士出身，历任县丞主簿，在浙江为官多年。他晚年得女，非常钟爱，女儿长大后容貌艳丽，聪慧过人，因其生于红梅盛开之日，所以取名艳梅。于伯玉特意延请名师教她念书，《内则》已能诵读，将学《毛诗》。伯玉自认女儿年近十五，不宜再和男子为伍，所以想找一位女儒大家授课，然一时难得其才。某日，有个秀才登门，毛遂自荐：“在下有位姐姐知书达理，兼通诸艺，只因年老贫寒，儿子不肖，想靠自己的学识谋碗饭吃。听闻小姐打算另聘贤师，故而冒昧代姐应聘，未知大人意下如何？”伯玉见他年仅三旬，风姿秀逸，谈吐风生，不禁非常敬重。
秀才又取出一卷稿纸：“这是我姐姐的近作，请大人赏阅。”伯玉翻开浏览，诗文高雅超群，称得上是名流之作，内心越发喜悦，当即和秀才订约而别。两天后，秀才前来领取正式的聘书，经过询问，得知他姐姐夫家姓茅，从前亦是名门大族，无奈半途中落，伯玉也无暇详核。到了约定之期，他事先命仆役扫除整理一间房子，铺设务必精致整洁，但久候不见人至。伯玉深感疑惑，又无从催请。很快，艳梅盛妆持书，径直走向新置书房。伯玉感觉怪异，叩问缘故，艳梅答道：“父亲为儿另聘寒士为师，已开讲席，即将授课，我前去拜见，您又何故询问？”伯玉愈发疑虑，心知其中有异，便尾随女儿身后，欲探究竟。
刚到室外，鼻端便嗅出一股浓郁弥漫的奇香，绝非人间所有。他尚未跨过门槛，就耳闻一位老妇人的声音传来：“是东家吗？我不愿麻烦车轿随从，所以独自悄然登门，还望您莫要见怪！”伯玉大惊，向室内张望，并无人迹，自知她是鬼狐妖怪，急拽艳梅让她赶快返回。艳梅不听，直接入内上前行礼，絮絮叨叨地朝前面谈，似曾相识一般。又闻老妇人笑道：“东家不嫌我年老衰朽，既然聘我前来教书，似乎不该如此见疑。”说完开卷讲授《诗经》首篇《关雎》三章，音韵清晰，解释详明。艳梅遵照教诲，勤奋朗读，伯玉不得已，只好入室和老妇人相互寒暄，然后坐下交谈。他询问古今女史，见老妇人历历如数家珍，不禁为之折服。
虽未瞧见她的容貌，但聆其声音，年纪大约五旬。老妇人又自我介绍：“我本属涂山氏九尾白狐的后代，已寄居贵地百余年。因与令爱有缘，所以我才这般卑微地屈身上门授课，决不会作祟害人，请您莫再疑讶。”伯玉满口答应，然而背地实在担忧。离开书房后，他命人备好饭菜送去，老妇人和艳梅欣然举筷，虽不见老妇现身吃饭，但四盘饭菜很快被席卷一空。家人私下询问艳梅是否瞧得见老师，艳梅笑不肯言。伯玉打算找术士驱遣，艳梅得知后极力劝阻：“父亲之所以特意延请名师，是为了让女儿好好学习。如今既有幸请来学问渊博的大师，能教我成材，又何须计较其它方面（何更计及其他乎）？”
“况且我们始于礼节，却要终于兵戈，对读书人来说，亦绝非风雅之道。”伯玉素来宠爱女儿，故从其言。艳梅每日早晨受课，白天讲解，夜里复习，不到三个月便学完《诗经》。伯玉闻知大喜，饮食供应愈发丰富，礼节也更为周到。老妇人感念东家的深情厚谊，又授艳梅命相卜卦诸书，好心指点她：“你这孩子命薄，多才反而并非厚福，学习这个可助你相夫御穷，笔墨诗文终究不是你该学的。”艳梅用心勤学，数十天便通晓其中奥妙。某日，老妇人忽欲辞行：“现今你学业有成，应当还要学做女红针线，操持家务，这些我没法教你（教无所施）。老婆子将去别处，十年后有缘再和你相晤邯郸道中，无须挂念。”
艳梅粉泪纵横，牵衣不舍，老妇人勉强留宿一晚，次日一早便不知所踪。自从老妇人下榻于家后，阖府主仆，惟独艳梅能瞧见，这时她茫然无睹，心知老师确实已经离开，悲不自胜，始向大家说明其神态容貌。原来老妇人是个年轻姣美的女子，犹如还没出嫁的姑娘，只是鬓发斑白而已。不论寒暑，她总穿褐色衣衫和白色长裙，闲暇则提笔写诗，仿佛在与人唱和。诗成后，稿子即不知被何物取走，“渺不可得”，然品味诗中之意，大概她是个天狐，因事被暂时贬谪人间。艳梅又自称从小到大，总是梦见老妇，所以两人一见如故，毫无猜忌，昔日乐于拜她为师，也是这个原因。如今老妇忽然不见，艳梅又怎能不悲伤难过？
每逢谈起老师，她泪如雨下，家人纷纷出言安慰。艳梅开始尝试占卜算卦，常灵验如神。伯玉欲代女择婿，她推辞道：“父亲在此任职数年，政绩卓异，不久便有升迁之喜。彼时女儿孤身留嫁异乡，倘若夫婿嫌弃，我该如何是好（弱质保无有仳离之叹耶）？”伯玉当时虽已年老，但仍想升任知县，闻言欣喜，想究问明白，艳梅却肃然不答，神色略带忧愁。起初家人莫解其意，不久伯玉忽受风寒，病情恶化，最后竟卧床不起，卒于官署，家人这才佩服艳梅的先见之明。收殓完毕，亲人要扶送灵柩回乡，艳梅沮丧道：“父亲身故后，我们家即将遭受厄运，恐有无妄之灾，我们返回故里，不免惊累家乡父老。”
她的几个兄长都笑其荒诞，决定动身启程，行到云南地界，已有风言传闻，说朝廷下令，要查抄他们家。原来正值康熙初年，吴三桂叛乱，伯玉的二弟曾在吴氏幕下做官，吴三桂兵败，他漏网逃亡，刚被抓住，按参与叛乱之罪论死，并祸及兄弟，伯玉若在，亦难逃一死。全家闻讯，震惊不已，兼程赶路，回乡尚未卸下行李，京城的官差已到，家产悉数抄没，眷属全被幽禁在家。州县官员唯恐他们家产有所转移，连带遍搜于氏的亲朋故旧（株连根洵），艳梅的诸位兄长始悔仓促回乡之错。所幸云南巡抚某公深知伯玉忠厚谨慎，特意上奏朝廷代为申辩，承蒙皇恩宽大，不用满门抄斩，仅将伯玉的三个儿子流放边疆，以示薄惩。
于家因此在云南无安身立足之地，伯玉的几个儿子本欲奉母同去边关，然而遭到艳梅的坚决反对：“母亲残年风烛，如何经得起远涉山川？何况女儿和儿子一样，同受母亲养育之恩，我难道不能承担侍奉母亲的责任？”兄长们思忖后也觉母亲年老，不堪风霜，便携带妻小各自离开。艳梅逢家产被抄时，曾私藏百两银子，事情过后，拿出置办田产，供养老母。本地知县又念她孤苦无依，也常资助些柴米银两，母女俩的日子得以勉强维持。第二年，艳梅年方十九，乡里闻其贤惠，都想娶她作媳妇。这时她母亲已从远亲过继一个儿子，这人颇为忠厚勤快，老母便让他承继伯玉的门户，并反复劝说女儿挑选夫婿，以免耽误终身大事。
最初艳梅还不愿意，欲余生奉养母亲，以兑现昔日诺言。然而自过继的兄长登门后，她进出不便，只好答应。媒人们先后拿来男方的生辰八字，艳梅阅过总是一口回绝：“这些将来不是贫穷，就是早死，怎能作我丈夫呢？”最后又送来一男子的年庚，艳梅终于点头：“可以，就他了。”母亲和兄长素信其数，所以不再究问，立即同意这门亲事。其人姓陆，名学洙，父亲原是本县豪绅，早已身故，惟余老母尚在，家财万贯，富甲一方。旁人闻悉，都替艳梅感到欣慰。嫁到陆家后，夫妻俩琴瑟和谐，平日锦衣玉食，婢仆环侍，艳梅不禁怀疑老师当日相夫御穷之言，以为没有应验。不久，婆婆寿诞，贺者盈门，亲族中的妇人无不登门。
陆母举杯谢过大家后，让艳梅代为招待客人。艳梅持杯来到一位老妇面前，她年纪很大，有些昏聩糊涂，忽然笑对艳梅：“新娘子也太过匆忙！明日恰巧又是你丈夫的生辰，虽无客人道贺，然而主持家务，岂能无所事事？”话没说完，同桌客人大多怒目相视，她这才止住不言。艳梅见状很是疑惑，但大庭广众也不好叩问。夜里回房，她再三追问缘故，学洙因两人已成佳偶，而且感情很好，便不再隐瞒实情，简略说明原委。原来媒婆因牵线不成，徒然来回奔忙，所以暗中和陆母商议，重金贿赂算命先生，把生辰八字按古人最好的命相重新改过，然后持虚假生辰求亲（伪为赝鼎以往耳）。艳梅获悉非常难过，让丈夫赶紧把真的拿来。
学洙从箱内取出，经过比对，他比艳梅小三岁，生日果然是在第二天，艳梅始知老妇所言非虚。原本她对学洙的真实八字抱有希望，认为还可以，等到借烛光仔细推算后发现，竟比从前那些贫穷的、夭折的命相还要差。艳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，但事已至此，终究无可奈何。成亲刚满一年，学洙果然得病。虽然他体貌健壮，但由于年纪尚小，体格还未发育完善，兼之新婚燕尔，艳梅又花容月貌，让他销魂蚀骨，无节制的房事，更是掏空身体（斧斤之伐，能无蚀骨）。再加上他天资薄弱，血气虚亏，最后竟患上痨病，以致卧床不起。艳梅得知丈夫命薄，首先担忧他不幸早逝，故此减少房事，并规劝婆婆命学洙到书房和老师同睡。
婆婆虽未听从，但家人皆称赞艳梅贤惠懂事。眼看学洙病危，艳梅深深自责：“我虽非凶手，丈夫却因我而病，我如何能忍心坐视？”随后自制疏文，乘夜悄然祷告上天。文章大意如是：“我宁愿饿死，和丈夫同填沟壑于他年，也不愿寡居，独守闺房于今日。”情词缠绵悱恻，大约数十言。祷告完毕，艳梅引刀自割手臂，“香饥零落”，鲜血尽染衣袖，她登时痛晕倒地。迷糊中有人大呼：“天帝有令，已恩准你丈夫的命运由夭折改为贫困！”声音炸响如雷。艳梅惊悸醒转，忍痛起身，进屋探望夫君，学洙的病情好像比从前稍有好转。她将割下的肉和药煎好，端给学洙喝，次日他病势小愈，十天后完全康复，一月即可扶杖而起。
这事艳梅不说，她的丈夫、公婆自然毫不知情。学洙病好后，越发束书不读，时常外出游荡鬼混，染上嗜酒赌博的坏习气。然而有赖陆母家教严厉，他尚不敢过分放荡。两年后，陆母病故，学洙便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，终日与无赖恶少厮混一起，吃喝嫖赌，无所不为，打赏青楼女子，出手便是千百两银子（举手以千金，缠头有百贯）。祖父的苦心经营、母亲多年的积蓄、家里的田产收益等等，都被他挥霍殆尽。用完现钱，学洙转而变卖家产，亲朋好友痛心疾首，惟独艳梅漠不在意。大家纷纷责怪她，认为夫妻之间不痛不痒，不管不问，岂有丈夫堕落而妻子能过上好日子的道理？
艳梅闻后长叹：“他虽非世间有钱夫君，然能幸免一死，已是天意眷顾，我劝他有何用呢？”更加放任学洙在外浪荡，而且还拿出自己的私房积蓄供他糟蹋。学洙常在人前津津乐道，夸赞妻子贤惠，旁人故此也瞧不起艳梅。不到两年时间，家产败光，夫妇两人只好迁居穷街陋巷。竹屋低矮，门窗破烂，学洙这才闭门不出，吃穿用度全仰艳梅供给。艳梅白天缝衣，夜里织布，从早到晚忙碌不停，日日如此，毫无怨言。学洙打小娇生惯养，身无一技之长，只能帮忙烧火，内心默然愧疚，经常仰首怅叹，这时艳梅反而温言细语安慰。闻者大多称赞她能安于清贫，却不知艳梅也是听从命运的安排。
这样又过三载，云南忽逢饥荒之年，物价暴涨（米珠薪桂），艳梅做针线活已不足以供养两人的生计，只好一天并作两天用，可仍然饥寒交迫。正巧学洙的舅舅以京官的身份赴任河南，听闻外甥家半途衰落，无以为生，欲接济救助，但深恐他再挥霍浪费，因此仅寄路费，驰书召他前来河南。学洙欣喜不已，商议携妻同去，艳梅劝谏道：“从前你散尽万贯家财，如今却要依附别人浪迹四海，我不同意你去！况且官衙如邮亭，随公务调动频繁，舅舅在河南本是过客，我们投奔他，万一殊途不遇，漂泊他乡，情况岂非更糟？”学洙长期困顿受苦，非常向往舒适生活，所以不纳妻言，自行觅船，强行拉她随行。
艳梅顿时忆起和老师十年后在邯郸道上相遇的谶言，或许真能邂逅他乡，也就勉强答应。两人从云南到河南，长途近万里，跋涉艰难，三个月后才到汝州、蔡州一带。尚未进入县境，舅舅已派来仆人，告知他已升任真定府赵州知州。两人转而向西，又行近千里。艳梅的体质本就柔弱，兼之长期劳累和舟车劳顿，以致病倒客栈，无法再走，舅舅的使者只得先返。夫妇俩耽搁迁延整月，然后继续赶路。抵达赵州衙门，只见官署翻修一新，官吏差役正要出迎新知州。两人惊疑之余，上前打探，前任知州果然是学洙的舅舅，上任不久，即因在河南任上受贿而遭到弹劾，本人已被押送省城，家眷心知还有后灾，已避回京师旧居。
接引学洙的仆人尚未回到赵州，事情就已发生，所以不知情况。这时学洙人地两疏，进退无路，盘缠将尽，求助无门，不由心灰意冷，深悔当初未纳艳梅之言。不得已只好和艳梅商量：“我悔不当初，沦落至此，如今进退无门，恐怕离死不远。不过我死了，对你也没啥好处，你还是赶紧想个办法吧！”艳梅答道：“你想让我怎样？此地并非故乡，可以靠我十指挣钱糊口，我又能何为？”学洙摆手道：“不然。闻旁人说你身怀妙术，昔日在家乡，不便借此谋生。眼下困守无路，你何不为我一试？总强于束手待毙吧！”艳梅颇有难色，学洙反复坚持，她才勉为答应，缘于她又念起老妇人曾有“相夫御穷”之言。
他们取出余钱，租间铺子，置办器具，择日开张。屋内悬挂门帘，艳梅坐于帘后，不让外人瞧见自己的面容（以蔽春色）。她默坐其中，只在纸条上写下批语，由学洙负责往来传送。这样外人即便想听她的声音也做不到。起初赵州当地人大都观望，见艳梅算卦灵验，便“渐且云集”。十天后，门前比肩接踵，艳梅一一批断，将人们的疑惑悉数指明。从此她名噪远近，“幕中仙”的赞誉倾动高官显贵，远不止一般的士庶百姓慕名求卦。但艳梅安于天命，每天晨起端坐帘后，仅给十个人卜算，余者敬请改日再来。她也不多要酬金，每天只赚一百文钱，勉强能供两人吃饭，此外别无剩余。学洙非常不解：“以你所能，立可致富。并非我敢心存奢望，你何不多赚些银子？挣下盘缠，我们也好早些回乡，何故每天定要限制人数呢？”
艳梅不愿道明真实意图，权词以对：“命理微妙，圣人尚且罕有谈论。我的才智只能应付这点人，多则不灵，强行要算，岂不辜负大家的一片诚心？”学洙实则心怀贪欲，笑道：“这不过是你的掩饰之词！倘若真有本事，难道不能多多益善？”他益发强求妻子。艳梅亦不免心旌动摇，思忖趁此自验命理，遂增加每天规定的人数，酬金也增加一倍。次日，来者不拒，从早算到晚，得钱近千，学洙大喜。第三天清早，夫妇俩尚未起床，外面便下起滂沱大雨，午后天色才稍有晴转，来者稀少无几。到了傍晚，彤云密布，大雨倾盆，连续十几天毫不停歇，导致城外河溪暴涨泛滥，街上水深数尺，也无人冒险乘船前来算命。两人坐吃山空，所得钱财全部耗完，又空腹整整一日，然后天色始晴。
这时艳梅愈信命有定数，急欲恢复原来的规矩，然学洙并不甘心，仍强行让她多多接客。接连三天，获取数贯钱财，夫妇两人庆幸不已。不料夜里熟睡时，小偷借连日阴雨，外墙倒塌未修，轻易潜入室内，将他们的钱财衣物席卷一空。宵小之辈猖獗得志，终究也是造化使然。学洙悲痛欲绝，艳梅却言笑自若，她徐徐谈道：“你不知天命，所以难免贫苦。我当年枉遭媒人之误，至今内心犹然深痛。你的命相不是贫困，便是夭折，若非我为你向上天诚心祷告，你如今坟头草早有数丈之高！怎能这般贫寒彻骨，还可夫妇团聚呢？你啊，还是别再埋怨了！”随后说起从前梦中所闻。学洙获悉，益发悲痛不止，认为命中注定贫穷，今生再无指望。
艳梅又劝慰道：“但是，你也该知道善可回天的道理。苍天原本就是根据每个人的行为来施行报应，假如你能努力做好事，积功德，上天自会记录福禄。到时以我所能，当可助你回乡，说不定还能富甲一方。”艳梅本意是想宽慰他的忧虑，不料学洙耸然动容，虚心请教。艳梅沉思良久，忽然想起一件事：“我随你赶赴赵州，途经一条小溪，那里水深湍急，很难涉水走过。其地距此大约里许路，别无桥梁。你倘有心立志，莫如每天抽出早晚空闲时间，负土担石前去打理，我再以所赚钱财帮你买木料、请工匠，不到一年，路人即能免除涉水的麻烦。这岂非一件大好事？”学洙当即慨然赞同，并和艳梅商量，每天饭后开张，下午四时休业，其它时间就去营建桥梁。
学洙在没膝深的溪水中搬石运土，操劳不知疲倦，冬天手冻足皴，夏日烈阳暴雨，都没能阻止他筑桥之举，偶有乐于相助的人，他反而婉言谢绝。夫妇俩从此吃素，所赚钱财除去饮食开销，悉数用来购买材料。物料备齐后，召集工匠，锯木凿石之声响彻路途，从开始准备到桥梁筑成，历经整整十个月。起初这条溪水虽深，有时也仅能淹没行人膝盖，然因水势湍急，人们总是很难涉过。即便斗大石块，也会被激流冲走，令人“膑脚刖足”，立身尚且不稳，更遑论提议造桥。但学洙终日立于水中，纵然狂澜汹涌，终究没有损伤，人们由此视之如神。木桥竣工后，行旅欢然，为纪念艳梅夫妇，特地起名 “幔仙桥”。学洙自此日渐小康，薄有积蓄。
又过两年，两人攒下百贯钱财，准备启程返乡。学洙购买两头毛驴，携妻上路。艳梅自到赵州后，深自韬晦，从未抛头露面，这次骑驴回家，旁人才得以识别她的真容。艳梅虽年近三十，却仍然貌美如花，众人惊为仙女，不敢仰视。两人出城就道，不再徘徊逗留。行不到三日路程，学洙忽得暴病，终日昏睡不醒，毫无知觉，身体触之如冰，最后竟然死在客栈。艳梅伤痛不已，只恨他生不逢时，即使千方百计去扶持相助，却终究没能白头偕老，且自己独处异乡，孤苦无依。想到这里，她直哭得口吐鲜血，死去活来。客栈主人因学洙死得太过突然，深恐连累自己，想去报官。正当观者如潮、议论纷纷时，忽有一人排众而出，递给艳梅一张纸笺：“前村有一老妇，闻娘子精通命理，特意以此相邀。”
众人愤懑不已，认为在艳梅丈夫暴亡的纷乱关头，这人竟还提出算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，正欲拳石并用，教训教训他，以泄不平。艳梅却挥手制止：“其中必然有异。”打开纸笺阅过，原来是老师来了。她连忙擦泪询问：“老妇在哪？”其人答道：“她本已与我同来，只是行走太慢，所以落在后面。”艳梅立即出迎等候，曼立远视，只见一人步履从容，神态和当年老妇一般无二。老妇尚未走到，艳梅早已忍不住伏地哭泣，宛如失乳的婴儿忽然见到母亲，呜咽不可名状。老妇人近前伸手拉她：“孩子不必悲伤，有人是美玉，有人是泥沙，这都是命中注定的，还是先救我女婿吧！”扶起艳梅，一同入视学洙。艳梅涕泗纵横，认为丈夫已死，老妇人笑道：“这是难得的好机缘，哪是真死？”随即索取片纸，书写几个字后用火焚烧。
榻上的学洙突然打个哈欠，不大一会，猛地坐起，好像刚从梦魇中醒转。艳梅喜询缘由，学洙答道：“昨晚和你同寝，忽觉身体飘飘然独行，很快来到一处地方，朱户丹楹，威严显赫。主人年仅三旬，冠服华丽，侍从众多，见我便下阶相迎。又闻堂上有人呼你名字，声音很细，说艳梅的夫婿来了。主人请我就坐，并说：‘你以一桥避免千万人揭衣涉水，功德很大。刚适逢天帝诏令，要赐你一件至宝。请你拜受。’说完缚来一只遍身灰毛、状若狸猫的动物，口吐一颗红光四射的珍珠。然后让我吞食，吞了三次方才咽下，腹中五脏六腑登时如被火烧，寸心炽热，使人坐立不安。许久之后，稍稍平复，我感觉神明洞彻，全身舒畅。主人为我摆酒庆贺，还唤来两位女子为我斟酒，说是你的姐妹，表示见到越水茅家老妇，自会知晓。”
“我在那盘桓一整天，忽然有人持来一封书信，主人阅过笑道：‘姐姐未免也太多虑了！’随即送我回来。我刚出门便苏醒过来，孰知生死只在一瞬间？”艳梅引导学洙拜见老妇人，老妇人笑对学洙：“我就姓茅，你梦中的主人从前曾向你岳父推荐我当艳梅的老师，已是十年前的事。”学洙恍然大悟。老妇人又说：“这次他也太过拖沓，倘若不是我写几行字给他，他或许要把你从艳梅身旁夺走，将那两位女子许你为妻呢！”讲到这里，客栈老板和围观众人心知无事，便各自散去。学洙安排酒菜款待老妇人，大家聚谈愉悦。
老妇人忽然问道：“你们觉得成仙快乐，还是回乡快乐？”两人俱以成仙作答，老妇闻言探囊取出刀圭之药，让艳梅服下，而只给学洙少许：“他身上已有宝物。”剩下的分给两头驴吃，并表示它们不必再喂。翌日拂晓，三人走出客栈，老妇与艳梅同骑一驴，学洙另骑一驴。老妇人轻轻吆喝一声，驴子冉冉凌空而起，瞬息飞入云中，形若纸鸢，转眼不见踪影。附近围观男女数以千计，见他们升空后，路人、居民纷纷伏地行礼叩拜。这个小镇因此更名为“三仙里”，与黄粱镇同样传之不朽。
作者文末留言：不得不相信，一个人确实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艳梅情深意重，欲殉其夫，结果打动上天让她丈夫由夭折变为老寿；学洙因造桥一事听从艳梅的建议，本该命相饥贫一生的人最后竟然羽化成仙。两头毛驴随同升天，相较于刘安“一人得道，鸡犬同升”的典故又有何不同？茅家老妇人之事虽然听起来荒诞不经，但她始终帮助艳梅，真无愧于作为人师，只是她弟弟曾为艳梅推荐贤师，后来却差点夺走艳梅的丈夫，行为实在令人费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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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案译自《萤窗异草》中【艳梅】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