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讲故事的时候擅长渲染气氛,她像手执魔法棒的女巫,撒出几粒文字,立马将你哄入那个情境。
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,也许是太苦了一点。
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,恐怕也是一样的苦。
名为《茉莉香片》的故事,就在茶烟缭绕中展开了。
这是不幸婚姻留下的孽债,是无爱的原生家庭导致的悲剧,也是一个丧失自我的年轻人的传奇。
茶苦,故事苦,人生皆苦。
人生的启示,故事的韵味,又像茶的回甘。
忧郁的青年
读这篇小说,像在看电影——
山道蜿蜒,一辆徐行的公交车上,一捧杜鹃花伸出车窗,花光映衬着人脸,他就是主人公聂传庆——
二十岁上下的男孩,鹅蛋脸,窄肩膀,细脖子,淡眉毛,吊梢眼,有点老态,有点发育不全的样子,又有几分女性美。
看似沉静阴柔的男孩,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满心怨恨。
四岁那年,聂传庆的母亲去世了,父亲很快又娶。从此,他成为家里一个不待见的人。
家里有一座大宅子,原本满院花木,可惜无人打理,枯的枯,死的死,很多被砍掉,变得满眼荒凉。
院子里有网球场,然而并不打球,平时用来晾晒衣物,天气好的时候,家人在那里煮鸦片。
天下继母大多好不到哪去,她常对聂传庆进行羞辱、讥笑、冷嘲热讽,把他当做笑料和出气筒。
父亲是亲生的,然而对他更加刻毒。平时盘问学习,从来没有鼓励的话语,而是一味否定,打骂更是家常便饭。
父亲骂聂传庆贼头鬼脑,畏畏缩缩,白痴一样。有时又骂他是猪狗东西,“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”,看着就来气,于是动手,把儿子打到耳聋。
一个人,生在怎样的原生家庭,遇到怎样的父母,自己完全做不了主,就像书上一句话:
“传庆生在聂家,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力也没有。”
消极、病态、缺乏爱和阳光,生活在这样一个原生家庭的孩子,不可避免地成为自卑、懒惰、还显得忧郁的青年。
在家里,他畏惧父亲,憎恶佣人,像耗子躲猫似的避开他们。走出去,也不合群,遇到同学要会远远躲开。学习不求上进,考试成绩很糟糕,遇到点挫折就哭鼻子。
诗人博尔赫斯认为,人会逐渐同自己的遭遇混为一体,从长远角度来说,一个人就是他自身的处境。
聂传庆的家,像昏暗阴暗的洞穴,他对此有所抗拒,却又依赖于它,成为其中一份子。
长大后,聂传庆借助零碎信息拼凑出母亲的过往,通过这些过往让他略微了解自己。
“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,他现在明白了,那就是爱——二十多年前的,绝望的爱。”
聂传庆的血液里,流淌着上一代人的爱恨情怨。
绝望的爱
爱一个人无需理由,恨一个人必然有因果。
聂介臣恨死去的前妻,因为她从未爱过自己。
张爱玲认为,名字与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,造成整体印象,为人取名是一种小规模的创造。
聂传庆的母亲叫冯碧落,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有言:
“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。”
这是作者赋予她的生命基调。
冯家是守旧的人家,遗留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。
冯碧落是心细如发的女子,又多愁善感。年轻时,她渴望进校读书,为此和表姊妹偷偷计划着。
表妹们年纪小很多,父母对她们放纵些,最终得偿所愿,请来一个人补课。补课的人叫言子夜,比她们年长,已在大学里念了两年书。
冯碧落不愿放弃读书的梦想,偷偷去表妹家听课。在那里,她遇见了言子夜。
年轻人的爱恋,无需开口话语,眉目便能传情。
言家上门说亲,碧落的老祖母趾高气昂,认为对方高攀了自家,回绝时还损一下对方。
后来大概是碧落主动约了言子夜,暗示他,再托人跟自己父母说一说。
那时言子夜年轻气盛,不愿再次让家庭受辱。他告诉碧落,自己决定出国留学,假如她愿意,两人就一起走。
她当然愿意,然而不敢,既要顾及自己声誉,也要考虑对方前途。
冯碧落等待过,等待一个明知不会到来的人和消息……
后来她遵父母之命,嫁给自己不爱的聂介臣,生下聂传庆,没几年就死了。
关于这个女人的结局,张爱玲用了精妙的笔触:
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——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,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。
年深月久了,羽毛暗了,霉了,给虫蛀了,死也还死在屏风上。
原本可以离开,追求想要的生活。然而她瞻前顾后,向陈旧的道德观念妥协,选择了牺牲自我。
不能完全怪她,毕竟,人是时代和文化的的产物。
谁都没有选择生在哪个时代、哪种家庭的权力,然而谁都有追求爱的自由。唯有独立、勇敢的人,才会明白这一点。
死去的人,爱恨已结束。生下的人,生活才开始。
“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,又在他心里搅动了。”
这是聂传庆的命,也是他父母无爱婚姻种下的因果。
爱结善果,恨遗孽债。
隐秘的角落
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,是因为巧合中还有巧合。
聂传庆的文史老师恰恰是言子夜,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又偏偏是聂传庆的同学。
她喜欢交朋友,包括聂传庆,只要遇到就会常缠上去,问东问西。
一个人的热情,在另一个人那里也许是自作多情。
言丹朱这个傻白甜,看不到对方的内心——聂传庆讨厌健康漂亮的女孩子,她们会激起他的自卑。
聂传庆厌恶冷漠的原生家庭,埋怨懦弱的母亲,倾慕博学的言子夜,憎恨快乐的言丹朱。
他责怪上一代的错误,又沉湎于幻想:
如果母亲当年勇敢些,嫁给言子夜,那他投胎时就脱逃了现在这个家庭,成为言子夜的孩子。那么,他会比言丹朱更优秀……
有一年圣诞夜,学校举办舞会,聂传庆去了,他独自在山路上走,咀嚼内心的冷暖酸苦。
舞会散后,言丹朱又缠上来,请聂传庆送自己回家。过分的关切让聂传庆怀疑她爱上了自己。若是这样,他认为自己可以支配她,然后进行报复。
可他想要的并非报复,而是爱啊!假若丹朱真的爱上自己,他认为可以跟言家缔结婚姻,寻找迷失的自我,弥补缺失的亲情。
路,越走越黑。话,越说越严重。言语导致的误会越来深,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远。
人心似河,游移不定,一念成佛,一念又成魔。
积压多年的幽怨,加上思想的混乱,人最容易失去理智。
情绪激动下,聂传庆对言丹朱拳打脚踢,并且开始咒骂,咒骂不停,拳脚不停……
无人的山路,人性的恶,都成为隐秘的角落。
“丹朱没有死。隔两天开学,他还得在学校见到她。他跑不了。”
这是小说最后一句话。最后四个字,我想是一语双关——跑不掉法律的制裁,也跑不掉原生家庭的束缚。
书上写道:“他跟着父亲二十年,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,即使给了他自由,他也跑不了。”
跑不了,是因为自己没跑。
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力,但有追求爱的自由。
聂传庆对爱孜孜以求,一边借幻想寻求慰藉,一边指望别人救赎,唯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,通过改变自身,去扭转命运。
聂传庆和母亲一样,不是没有自由,而是放弃了自由。
人是生而自由的
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认为,《茉莉香片》是一篇动人的故事,其中人物可能带着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影子。
张子静小时候长得很美,却因为有一个比自己优秀的姐姐而感到压迫。长大后,他变得高而瘦,逃学,忤逆,没志气。
跟父亲和继母生活,为一点小事,父亲就打他嘴巴子。麻木与隐忍的样子,让张爱玲感到悲哀。
十八岁的张爱玲从家里出逃,投奔留学归来的母亲。有一天,张子静抱着一双球鞋来了,说自己不想再回去。母亲解释自己经济能力有限,无法收留他。
他哭完,还是回去了。
他的余生之于原生家庭,和小说里的聂传庆相似:“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。”
卢梭有句名言:“人是生而自由的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”
对时代与原生家庭,我们无从选择,若还给自己设限,那真是沉重的心灵枷锁。
生命只有一次,生活是自己去过,何不勇敢一点,去追求心中所想所爱?
得之,我幸;不得,我命。追求过,得或不得,都不再遗憾。
像聂传庆那样,做一只鸵鸟,将脑袋埋进命运的沙子,却又怪罪沙子,才叫悲剧中的悲剧。
人生皆苦,全靠自渡。
作者 | 江徐,80后女子,煮字疗饥,借笔画心
图片 | 《像雨像雾又像风》剧照、网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