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依我看,把你这大脑袋砍下来,正好盛满钵盂!”那叫小九的仆人手里掂着半个馒头,甩手打在化缘和尚秃头伤疤上,“大师,你这伤疤是不是化缘时被人砍的啊?”众人顿时哄堂大笑!
“唉!钱财乃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世人却如此执着,看不破,看不破!出家人慈悲为怀,就让和尚给你们当头棒喝!”化缘和尚说着往前迈步,独眼护院一刀劈下,擦着他后背衣襟直劈在地,急忙抬手横刀一扫,刀尖依旧擦着衣襟,还道只是凑巧,刚要照准光头劈去,那叫小九的惨呼一声飞了出去,连如何中招都未看清。
“大师饶命!”那些护卫见化缘和尚微微抬手,就把一大活人震飞出去,识得厉害,手里家伙一扔跪倒在地:“这老杂毛东西都在身上!屁股底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,小箱子是珠宝,大箱子是银子!大师不妨抢……化那珠宝!”
“住口!你没看大师身后还有善财童子、善财童女,骑着龙马,就是那箱银子,也能驼走!”
“是,是!小的糊涂!”
“你们……”轿子里姓赵的乃是工部员外郎,因河道修整时舞弊徇私,被李御史参了一本,不得不告老还乡,除了随身仆从,又雇了三拨十几人护送,见这些护卫如此怂包,不禁大怒:“老子花钱雇你们吃土的!这秃贼就一个人,还不一块上,砍死这秃贼!”
“你骂和尚秃驴也就罢了,为何开口闭口秃贼?”化缘和尚禅杖一伸挑着那人腋下将他举起,看去那大肚便便的身子直如羽毛般轻盈。
“笑话,一天三百钱银子就想让老子卖命!你是做梦,还是当老子傻!”
“你一天三百钱?我怎么才二百钱!”边上一人怒视赵老官,“你不是说他们都一百钱,只有我们这几人一天两百钱?还特地嘱咐我们不要和他们说!”
“这厮恶有恶报,果然苍天有眼!”
化缘和尚禅杖不住舞动,那赵老官身子秋千般荡着,双手死死抱住禅杖,也不敢再发官威,哭丧着脸道:“佛爷放小人下来,小人这就用银子盛满钵盂!”
“想得倒美!快把银子珠宝全交出来!佛爷,他脖子上还有个金项圈!腰上系着三块玉玦,脚上还有一对玉镯子!”那叫小九的生怕化缘和尚行凶杀人,特意过来将功赎罪,“老爷,你就别藏着掖着了,快拿出来就当是破财消灾吧!”
“好好好!快请佛爷放小的下来!”那赵老官双腿不住乱颤,小九赶紧上去抱着他双脚扶他下来,接着抢进轿子,掀开三层布垫,露出两口箱子:“老爷,快打发佛爷走吧!”
化缘和尚走近将钵盂递上前去,赵老官就要去开底下箱子,小九赶紧将那珠宝箱子塞到化缘和尚怀里。化缘和尚高宣佛号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和尚只化银子。”
“拿来!”赵老官一把夺过那珠宝箱,抬脚将小九踢得倒滚出去,从腰间摸出三把钥匙开了锁,一边往外捧着银子,一边小心翼翼看着化缘和尚,生怕他见财起意,要将这银子全化了去。不料化缘和尚真个是有道高僧,一见钵盂盛满银子就赶紧叫停,接着沉声说道:“老官,看你也不容易,和尚慈悲为怀,指点指点你迷津,那独眼龙正撺掇他们合伙害了你分了银子!右边使狼牙棒那个,还有边上那歪嘴汉子几个人还没谈妥,要不然,你这条老命,早不知扔在哪里了!”
独眼护卫闻言大惊失色,伸手掀开眼罩,两眼直直瞪着化缘和尚:“佛祖饶命!小人一时鬼迷心窍,从此以后放下屠刀,立地成……重新做人!”说着跪倒在地,将劈风刀往边上一扔。原来他的确想拉拢一干护卫谋财害命,只为那个疤面汉子一伙抵死不从,说什么行有行规,不能坏了护卫这一行声誉,才一直迟迟未能下手,眼见就要过江,就想着在江上先将疤面汉子一伙掀到江里,还少些人分赃,此时被化缘和尚一一点破,直以为他乃是佛祖显灵,现身说法!
赵老官也是一惊,扑通跪倒,五体投地:“谢观音菩萨救命之恩!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!”一边想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想来先前无意中打算布施和尚,这点阴功,救了自己一命!众护卫几乎整个身子都扑到在地,有念如来佛祖,有念观世音菩萨,那疤面汉子则济公大师长济公大师短喊个不停。
化缘和尚高宣佛号,托着一钵盂银子冉冉而去,日光斜照,锦斓袈裟映日生辉,愈发显得宝相庄严。“佛光,佛光!”赵老官抬头看着,激动得老泪纵横!化缘和尚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,大袖一挥,暗运内功,激起一片尘土,趁机赶紧翻身上马,拉着高飞等人快走。赵老官等人见忽地平地掀起一股狂风,走石飞沙,待到狂风过后,佛祖跟童子、龙女果然消失不见,愈发坚信三生有幸,与佛有缘,能亲眼得见佛祖显灵,日后逢人便说!
“如何?”化缘和尚一阵跑出二三里,哈哈大笑。
“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京官?”
“在这官道上还非坐轿子不可,大概不常走动。”化缘和尚将钵盂里银子往一布袋里倒着,“后来一开口,带着京片子,更是确信无疑了。”
“那你怎知他是个贪官?”
“这更容易了。大凡清官,身旁奴仆大都是老弱病残,脸上还没多不忿之色!毕竟同是奴仆,跟着贪官还能沾光捞油水的,跟着清官,没什么好处不说,还一大堆臭规矩!”
“也许有那忠义之士!只知精忠报国,不在乎富贵荣辱!”白娘子道。
化缘和尚将一半银子倒入那布袋,耷拉着眼皮看着白娘子:“你多大了?这样的人你见过几个?”
白娘子无言以对,就见化缘和尚将布袋扔给高飞: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!”
“这个何以克当!”高飞顿时怔住。
“这是他一番心意,却之不恭,你就收下吧!”白娘子笑道,替高飞将布袋绑在腰间,“话说你竟如此大方?”
“钱财如流水,从这手流进来,再从那手流出去,谁还能抱着银子下葬?再说抱着银子下葬又有何用?钱不就是花的吗?死攥在手里,跟石头有何区别!”
“既然这样,你为何还到处化缘?”
“和尚也是替天行道,劫富济贫!和尚化的却都是贪官奸商,不义之财,这些钱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,又不是穷苦百姓,你抢了他们银子,就会逼得他们家破人亡!再说朝廷不也征税,他们可不管你有钱没钱!”
“有道理。”高飞点点头,不住低头看着。
“没事,我系得很结实!”白娘子笑道,心想大概高飞除了他人头之外,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。
“我知道,可还是忍不住看,总觉得掉了什么!”高飞讪讪道,其实以他耳目,若是掉在地上,不至于疏忽过去,无奈总是放心不下,一边看还要一边摸着,生怕银子长了腿自己跑去。
化缘和尚趁机将另一半倒入布袋,嘻嘻笑着拍了拍纳入袖里:“又是一钵盂银子到手!”
“你为何一次只化一钵盂银子?为何不多化点?”高飞有些纳闷。
“势不可用尽,这财缘也不可一次用光!就好似韭菜,一次割一截,还能慢慢长出,若是连根拨起,纵然快活一时,以后就没法再来了!”
“这和尚还不少歪理!”白娘子看着高飞,“你命里多少财缘?”
“五行缺金,命中无财。”高飞淡淡道。
“事在人为!当初和尚天天在少林寺挑水种菜劈柴烧火做饭刷锅,也没想到会有今天!高大少不可自暴自弃!只要你肯拜和尚为师,和尚定将这一身化缘绝艺倾囊相授!”
高飞笑着摇头:“要么不做,要做就做绝。”是夜化缘和尚酒足饭饱后,就要拉高飞去拾翠楼,说是教他开开眼界,不停打着酒嗝,连白娘子脸色也看不见。高飞摆摆手,化缘和尚大剌剌道:“那和尚可要去啦!”冲着店小二问准了拾翠楼方位,摇摇晃晃出去了。
白娘子看高飞一副跃跃欲试神色:“怎么了,高大少要去开开眼界?”
“呃,我是怕他喝多了,一个人不大放心!”
“真是古道热肠呢!”白娘子说着上楼去了。高飞怔在那里,听化缘和尚在外面大喊大叫,“和尚的日子真快活呀,不找老婆不干活呀;和尚的日子最快活啊,十八岁的大姑娘摸一摸呀……哎呀!哪个龟孙子绊了和尚一跤!”高飞听化缘和尚朝着过往行人骂骂咧咧的,忍不住掠身出去,才出去时,就不见化缘和尚身影,不知拐到哪里去了,循着声音追去,这时刚刚入夜,街道上正是热闹时候,也不便施展轻功,追了一会实在心急,转入巷子里悄悄上了屋檐,刚要查看化缘和尚踪迹,背后忽地一股异样气流从天而降,那情形就好似上面气流瞬时凝固压在身上,有千百斤重量,待要挣扎都无处发力,身子被压得弓下,恨不得趴到在地。高飞虽知后面那人定是绝世高手,此时也是心生煞气,就要与这无形压力相抗,握紧双拳,全身功力急转,却不见丝毫效用,那压力愈来愈强,好似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身子,又像是有无数只手死命按着身子。高飞从未想过当时竟有这等高手,这等功夫,他竟无一丝还手之力,在这无穷压力之下,霎时间就想不再挣扎,随波逐流罢了,免得这等辛苦,不过转念想到要屈从别人之下,就有些不忿,双肩硬挺着,就要挪动脚步,去看身后是何方高人。脚底青瓦喀喀作响,那压力忽地一松,瞬时间化作乌有,像是被一只大手抓向半空,高飞立时转身,身后空空如也,哪有一丝一毫人影。“术数?”高飞心中思绪翻滚,按说适才那等压力之下,休说脚下屋脊承受不住,就算身子也早已爆裂,可是此时除了感到浑身乏力直待虚脱之外,并无一丝一毫受伤症状。再迈步时,就觉好似走了三天三天未曾停歇,竟抬脚的力气也使不出来,缓缓坐下,歇息片刻,就听化缘和尚一声大叫。“以天为被兮,大地为庐;以书为友兮,以影为徒;四海任我悠游兮,自有云途……”
高飞听他在巷子里乱喊,竟与他平时吟诵一字不差,身子跃下时,就想明白,大概是在那蓬庐里翻看他书册时发现,见化缘和尚躺在地上,双腿乱蹬,伸手扶他起来。“谁!”化缘和尚使劲睁开眼,兀自跟眯眼似的,“高大少啊,来得好,我们去拾翠楼,拾翠楼,在那、那、那边……”说着四下乱指。高飞摇头笑笑,点了他穴道让他安睡,扶着他回到客栈。
白娘子正等在那里,见二人这么快回来,有些意外:“呦,怎么这么神速,被拾翠楼的姑娘给赶出来了!”
高飞讪讪一笑:“快过来帮手!”
白娘子跳到一边,使劲扇着酒气:“些微小事,不劳我女神探动手吧!”
高飞瞅她一眼,扶着化缘和尚进房去了,接着小二跟进去伺候,那小二兀自双手捧着银子,嘻嘻笑着不住端详。
“好了,有人照看他了,我们睡吧!”白娘子说着,忽觉说错了话,脸色一红,快步走开回房去了。高飞回到房中,想起刚才那人,难道是化缘和尚所说右不还,有这等盖世神功,何必屈居人下?难道银子竟有如此魔力,无人不能收买?先前高飞苦心孤诣,虽极少与人交手,却知自己功夫一日千里,就算不久前对付言不由衷,也只是不愿施展抹云手才有些狼狈,今晚遇上那人,功夫之高,简直超乎想象,才知道世界之宽广,三皇五帝座下不知有多少高手,单凭一人,如何能在江湖中立足。这样胡思乱想,直到下半夜才朦朦胧胧睡着。
第二天被白娘子叫醒,就见化缘和尚在外面哈欠连天,不住吹嘘昨夜去拾翠楼找了十几个姑娘,高矮胖瘦,南北风味,一应俱全,直快活到天亮才雇车子回来,还一个劲替高飞惋惜。高飞听他说得绘声绘色,也不去辩驳。自那以后,三人一路上就未曾遇上像样武林人物,大概旁人知道东西已送到小重楼,又没了一万两银子悬赏,高飞脑袋就不再那么引人注目,不过还是撞上几起。
先是一个盲人相士在道上撞见他们,自称祖上是稷下学宫祭酒,孔门嫡系传人,摇晃着脑袋说高飞煞气冲天,乌云盖顶,天庭不满地阁不圆,日内将有血光之灾,要替他测字。高飞写了一“碁”字,相士见身旁童子认不出来,就自个睁开眼睛,左瞅右看,脸一红扭头去了,就见那童子伸指戳着相士脑袋:“不是整天吹嘘自己是个两腿书柜、五腿蛤蟆……”
“是五总之龟……”
“还有脸说!”那童子重重戳了他一下,“跟着你混,还不够丢人的,要是有人要我,我早跑了!”
“小侯,你这话可就太忘恩负义……”
“还敢叫我小侯,还敢叫我小侯!”那童子想来嫌指头不大过瘾,干脆拎着衣襟踢了起来,相士哎哟哎呦叫着跑开。
“这娃儿没上没下!”化缘和尚嘟囔道。
“是女娃儿!”
“女娃儿?”高飞跟化缘和尚齐声问出。
“你没看她眉清目秀的,刚才踢人时这样拎着衣襟,就好似身上穿着裙子一样。她虽然换了装束,习惯却未曾变。”
“哦,可惜了,可惜了……”化缘和尚刚想说出来,使劲忍住低下头去。
接着在大街上,一个老太太隔着高飞一丈远,一见他们走近,哎呦一声身子直挺挺仰倒在地,双腿还不住抽搐,嘴里就大喊大叫:“杀人了,都来看啊,你们这些没天理的撞了人还想跑,都来看啊——”
恰恰此时一个穿街走巷剃头的小贩挑着担子走来,高飞指劲轻弹,小贩还在看着热闹,身子不由自主转了起来,就听一声凄厉惨呼直如鬼叫,挑子后面那火炉不偏不倚砸在老太太身上,火炭洒出,处处引起火苗,老太太身子哧溜一滚,双手不住拍打火苗,冲着那小贩破口大骂:“你这驴入的,走路不带眼睛吗?”
白娘子讥笑道:“不再装下去了?”
“你们……你们怎么发觉的?”那老太太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。
“你看你这手脸,细皮嫩肉的,哪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。”
“我把兄弟说这个不好弄……”
“还有这一双大脚,像是个老婆子吗?”
“我把兄弟说你们不会留意……”
“我看你还是换个把兄弟吧!”
“我把兄弟说……哦……”那“老太太”跑过去踢了小贩几脚,钻入人群里去了。
走了没几步远,就有一个小贩大声吆喝着:“买桔子喽,又酸又甜!少爷要不要尝尝?”
“多少钱一个?”高飞被他拦住,伸手拍了拍腰间布袋,心想难得能请白娘子一回。